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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也退:11条人命,换不来60秒默哀

2016-01-31 云也退 大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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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ID:ipress  

这些都无关紧要,其实以色列人还真得依靠无法释怀的委屈来奋起心志,而坚挺地活下去。


去年年底,《纽约时报》上刊登了一则消息: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上,11名以色列运动员、教练及裁判遭恐怖分子袭击并杀害的惨案,将会在2016年,由一份名为《慕尼黑1972及其他》的档案披露出更多的内情。这份档案里有两个“亮点”:第一,遇害者的家属及后人,一直在为亲人奔走,向国际奥委会谋一个公开纪念的机会,第二,遇害者中至少有一位,在被杀害前遭到了阉割。


满是血迹和弹孔的运动员房间


骇人听闻。

我近来读的一本新书,乔治·乔纳斯的《天谴行动》,就是关于慕尼黑惨案的,后来还被斯皮尔伯格拍成了电影。不过它讲的主要是事发之后,摩萨德特工如何铆定11名罪魁,一一实施复仇。对于此案本身的情况,书中的描述,基本在一般的认识之内:“黑色九月”组织策划并实施了袭击行动,目的是逼迫以色列释放被囚的巴勒斯坦人,还有两个欧洲人,系左翼恐怖集团巴德-梅因霍夫的首领。而慕尼黑只是偶然被选中,成为此事的背景罢了,而且,只是当西德警方措置失误,在机场同凶手交火之后,这起事件才由绑架演化为屠杀。


慕尼黑惨案中,在奥运村的阳台上,一名来自“黑色九月”组织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正在监视四周


而新发现的情况说明,导致11名运动员、教练和裁判之死的,警方并不是主要负责人。从一开始,恐怖分子就要置他们于惨死之境。当时,举重运动员约瑟夫·罗马诺拿了一把刀刺伤了面前的恐怖分子。他立刻遭到一挺AK47冲锋枪的扫射。书中说:“第二天,当营救人员试着挪走他的遗体时,据说遗体已从腰部位置断成了两截。”


在奥运村中执行任务的武装警察


但据《纽约时报》的报道,罗马诺的尸体被拖到其他受害者面前,当众阉割。而其他受害者也都遭到拷打,受到包括骨折在内的致命伤害。

所以这不是绑架导致杀戮,这是以羞辱为目的的谋杀——羞辱给全世界看。

摔跤和举重,是以色列稍微有点竞牌实力的项目。11位死者里,有三位30岁上下的举重选手,两位摔跤手,一名摔跤裁判、一名摔跤教练、一名射击教练、一名击剑教练、一名田径教练和一名举重裁判。好几个年轻人五年前刚刚参加过“六日战争”。51岁的举重裁判经历最教人唏嘘:他是波兰犹太人,1943年千钧一发之际从波兰逃到苏联,躲过了大屠杀,他的双亲和兄弟姐妹四人都死于集中营。他们的照片陈列在纪念馆里,时隔四十年,那些死时正值青春的人,看起来似乎也都上了年纪。

11人的血债,11人偿,《天谴行动》自然在题记里引用了《旧约·以西结》里的话:“主耶和华如此说:我必伸手攻击非利士人……我报复他们的时候,他们就知道我是耶和华。”然后,犹太人之手刃仇敌,就可以解释为上帝假手于犹太人的行动。不过,以色列人的报复手段还有可玩味之处。为什么采用暗杀处置那些人?


11名被杀害的以色列运动员、教练员及裁判


因为他们要挫败阴谋的策划者最初的企图:既然你们存心挑了奥运会,存心让世界都看到你们如何折磨和杀死我们,我们就偏不让你们死得轰轰烈烈,如同烈士一般。我们要神不知鬼不觉,把你们一个个突然干掉,你们的死只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事。

报仇,是这半个世纪以来以色列犹太人的常规科目了。我们都听说过“纳粹猎手”七老八十了仍然在满世界追查前纳粹头目的故事,这些纳粹头目比他们年纪更大,还偷偷地活在某个被世人忽略的地方。但报仇,又不止于肉体上的消灭,甚至也不止于“打击国际反以恐怖势力”,从精神上挫败敌人的嚣张气焰。

从世纪之交各地的反犹,到纳粹屠犹的巅峰,直至幸存犹太人大量流向中东,后来成为以色列的第一代公民,所有经验都告诉以色列的犹太人,欠他们债的人里,德国人只占一部分。他们希望让全世界的人都觉得有愧于他们,而且确实制造了有力的、也令人憎厌的政治正确。但是,很不幸,在慕尼黑惨案的几个细节面前,他们这种顽固的心理和做派依然显得可以理解:

我们知道1936年柏林办过一次奥运会,纳粹出动了大量军队,借机炫耀武力。因而1972年的慕尼黑,德国人力求办“快乐奥运”,意在不让任何人联想到1936年。安保工作弱化到了极致,一切都从宽,运动员可以随时翻越奥运村的围栏。德国人雄心勃勃地想呈献给世界一副新面孔。

然而,只一个事实就能打肿德国人的脸:当时担任国际奥委会主席的阿弗瑞·布朗达吉,也是前美国奥委会主席,本人是一个坚定的纳粹崇拜者。晚至1971年,此人还公开宣称,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乃史上最成功的之一。

惨案发生后,以色列代表团立刻要求中止奥运会,取消所有其他项目。他们的要求被驳回。在官方哀悼仪式上,布朗达吉坚决地说:比赛必须继续。台下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。在场的《纽约时报》记者雷德·史密斯说,这些人不像是在哀悼,倒像是在狂欢。后来,《洛杉矶时报》的记者在报道里写:9月5日以后的奥运会比赛,就如同“在达豪集中营里跳舞。”


在1972年9月6日的官方悼念仪式上,国际奥委会降半旗志哀(德国国家档案馆馆藏)


总是旁观者的冷漠在为子弹、皮鞭、焚尸炉保驾护航,总是旁观者的冷漠,在伤透人心。

不过,布朗达吉的决定,众人的喝彩,不说明他们一定冷血,毕竟,一旦宣布赛事取消,就等于承认恐怖分子的目的达到了,政治干预了体育,绝对有悖奥林匹克“初心”。但问题是,恐怖分子到底是不是一门心思要破坏奥运会“欢乐祥和”的气氛?

人都免不了要高估自己,高估自己对于别人的价值,觉得伤害也是冲着自己来的。奥运会的主事者是如此。而以色列人也一样。那段时间,以色列人不但看清了来自阿拉伯极端组织的仇恨,还感受到了来自全世界的“满满的恶意”。西德人要抹掉人们对1936年的黑色记忆,而以色列人却想起了1930年代末,犹太人被德国人掠夺、驱逐、搜捕、折磨的经验,还有二战结束后,幸存者们不被任何国家所接纳、无处可去的那种绝望心情。

这些记忆和经验的重现,可不是恐怖分子独力能造成的。

最寒心的冷漠来自“自己人”。马克·施皮茨,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美国游泳健将,犹太人,他在1972年成了第一个在一届奥运会上夺取七枚金牌的选手。1972年是他的鸿运之年。当然,这七块金牌都是在9月5日惨案发生前入袋的,不过他跟美国和其他国家绝大多数的犹太裔参赛者一样,也都赞成继续比赛,毕竟运动员备战四年,就为了这一刻。

犹太和以色列不是重合的概念。我多次谈论过的犹太人超越国界的凝聚力,在慕尼黑惨案期间是看不到的。马克·施皮茨们的认同都在自己的国家,他们觉得自己是美国人、法国人、意大利人、苏联人、匈牙利人……而不是犹太人。十一个以色列犹太运动员的惨死,实实在在地跟他们无关。

取走恐怖分子和阴谋家们的生命,凭以色列人的本事完全不在话下,即使是在慕尼黑惨案后公开“祝福”恐怖分子的亚西尔·阿拉法特,只要摩萨德决定要干,恐怕也早就一命归阴了,根本撑不到自己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一天。可是,那种先是被明火执仗地羞辱、虐待、杀戮,后又被其他人事不关己、默契地孤立的感觉,却不是光靠尖端的暗杀技术就能驱散的。在摩萨德展开行动时,罹难者的家属们便上书国际奥委会,要求这一牵头把11名运动员引到慕尼黑来的组织,以官方的名义纪念这次惨案。

他们要一个名分,正如以色列总在“胁迫”各国政府纪念大屠杀一样。没有人喜欢被胁迫,奥委会也一样,他们拒绝了,说体育与政治无关,可是萨马兰奇在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上就说到了波斯尼亚战争,2002年的盐湖城冬季奥运会,也有一分钟时间为“9.11”默哀。这些“政治”都是被体育主动揽到自己身边的,对比之下,1972年,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因奥运会而受害的以色列,得到的待遇确实够清薄的。


2002年美国盐湖城冬奥会为9.11默哀。左起:罗姆尼、小布什、罗格


可谁让他们是以色列人呢?无数说不清的官司缠着他们,在国际事务中,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定时炸弹的气息。

这就是恶性循环:以色列人越是得不到想要的纪念,就越是觉得像奥委会这种组织是在针对自己,也就越是对反以和反犹的孤立耿耿于怀。而被孤立感又促使他们咬定青山,继续抓住一切机会向人施压,外带重述自己的黑色往事。慕尼黑惨案被草草处理,以色列人只能得出唯一的结论:我们的血不值钱,都不能换取一分钟的沉默,国际奥委会的老头子们都不肯冒一分钟的险,去得罪一次我们的死敌。

慕尼黑四十年后,轮到伦敦举办奥运会,以色列再度提出一分钟默哀的要求,再度被否。客观中立者,大概要抛出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”论了吧?再设想一下,如果11个死者出自美英法这些大国,或一个二三线的欧洲小国,或澳大利亚,乃至亚洲和拉美国家,又当是怎样一番光景?不,这些都无关紧要,其实以色列人还真得依靠无法释怀的委屈来奋起心志,而坚挺地活下去。



作者:云也退
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,独立记者,书评人,译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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